吾国民法典修成记

胡 某

夫民法者，调整民事主体间人身关系、财产关系之法律规范也。民法典者，集合民事法律规范之大成也。论其源，则可溯至东罗马帝国查士丁尼之《国法大全》矣。近代以降，工业革命发力，驱动商品经济之发达，民法典渐成时代之潮流，欧陆诸国皆以之为尚，先有法兰西以《法学阶梯》为蓝本而修《拿破仑法典》者，继有德意志效法《学说汇纂》之体系而成《德国民法典》者，是故大陆法系亦称民法法系矣。

晚清之际，中西交通，文化碰撞，诚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也。时列强环伺，国门洞开，国运不济，国力衰微，有识之士无不倡言变法以自强。光绪二十七年（西元1901年），清廷宣布新政，新置修订法律馆，命沈家本为修律大臣，实施法律变革，移植泰西诸国之法。光绪三十三年（西元1907年），大理院正卿张仁黼上《修订法律请派大臣会订折》，曰：“民法为刑措之原，小民争端多起于轻微细故，于此而得其平，则争端可息，不致酿为刑事。现今各国皆注重民法，谓民法之范围愈大，则刑法之范围愈小，良有以也。”民政部大臣善耆亦奏言：“推行民政，澈究本源，尤必速定民律，而后良法美意，乃得以挈领提纲，不至无所措手”，“拟请饬下修律大臣斟酌中土人情政俗，参照各国政法，厘定民律，会同臣部奏准颁行，实为图治之要”。是年九月，宪政编查馆遂筹画制民律矣，著派沈家本、俞廉三、英瑞充任修订法律大臣，董其事。民法乃西洋之典，吾国法学人才不备，故聘日本人松冈义正、志田甲太郎襄助。旋又颁《调查民事习惯章程》10条、《调查民事习惯问题》213条，以为查访各地习惯成例之所据。礼法之争，殷鉴不远，有内阁侍读学士甘大璋者，奏请民律之亲属继承二编关涉礼教纲常，应分出由礼学馆起草，清廷准之。宣统三年八月（西元1911年）草案告成，修律大臣俞廉三等奏曰：民律草案者，注重世界最普通之法则，原本后出最精确之法理，采用各国新制，求最适应中国民情之法则，期于改进上最有利益之法则。或本诸经义，或参诸道德，或取诸现行法制。依据调查之资料，参照各国之法例，斟酌各省之报告，详甚草订。此草案者，用潘德克顿体系，凡总则、债权、物权、亲属、继承五编，共三十六章，计一千五百六十九条，名曰“大清民律草案”。总则、债权、物权三编者，松冈义正起草也，模范列强，因袭德日之法例；亲属编者，章宗元、朱献文撰之，继承编者，高种和、陈录草成，固守国粹，维护礼教之大防。然其时，革命风潮云涌，武昌首义，清帝逊位，草案未及颁行，即与帝制俱寝矣。

帝制终结，民国创立，然北洋政府，武人当道，内战频仍，政局动荡，立法难行。你方唱罢我登场，城头变幻大王旗。民律修订，一再搁置。民国十年冬，美、英、日、法、意、荷、比、葡、中九国会于美利坚之华盛顿，商议纾解列强远东矛盾之法。会议期间，吾国全权代表、驻英公使顾维钧提交取消在华领事裁判权之案。翌年春，大会决议由各国派员来华调查司法之情形。为应对联合调查，政府当即责成司法部赶速进行改良司法各事，并饬修订法律馆编纂民法典。该馆即参详《大清民律草案》，调查民事商事习惯，仿照各国立法新例，编纂各编。其分工如下：大理院院长余棨昌起草总则编，修订法律馆副总裁应时、总纂梁敬镦共修债编，北京大学教授黄右昌拟物权编，修订法律馆总纂高种和撰亲属、继承二编。民国十四年，总则、债、物权三编草成；翌年，亲属、继承两编亦告成矣。凡五编三十二章一千五百二十二条，定名曰“民国民律草案”，亦称“民律第二次草案”。当值草案功成之际，正是北京政变之时，国会因之解散，程序无以履行，草案未能毕其功于一役而成法典也。

民国十六年，国民政府定鼎南京。越岁，置立法院，专司法律创制之职。翌年，委任立法委员傅秉常、焦易堂、史尚宽、郑毓秀、林彬组民法起草委员会，法兰西人宝道、司法院院长王宠惠、考试院院长戴传贤顾问之，另以胡长清为纂修，何崇为秘书。法典之纂修，始于民国十八年，迄于民国二十年，历时三载，总则、债、物权、亲属、继承各编相继告成，并其施行法次第公布实施，凡五编二十九章一千二百二十五条，名之曰“中华民国民法”，是为吾国首部正式之民法典也。是典也，采德国立法例者，十之六七，瑞士立法例者，十之三四；而法、日、苏联之成规，亦曾撷取一二，集现代各国民法之精英, 而弃其糟粕, 诚巨制也。于立法理念，舍个体主义而采社会本位；于立法体例，弃民商分离而用民商合一；于立法内容，废陈规陋习而定新制良法，于民法立法原则,则富有自由、平等、博爱之精神。美利坚社会学法学巨擘罗斯科·庞德曾曰，中国民法足以跻于最优良之现代法典之林。 诚哉斯言！一九四九，政权更迭，民国终结，六法尽废，中华民国民法典于大陆地区失效矣。

革命气势如虹，建设如火如荼，五四宪法颁行，民法起草正当时。参考苏俄，拟就总则、所有权、债、继承四编，凡五百二十五条。六零年代，再试拟稿，摒弃资修，划清界限，草成总则、所有权和财产流转三编，计二百六十二条。当是时也，政治运动迭起，阶级斗争为纲，法制建设严重受挫，法典编纂难以为继。一九七八，拨乱反正，改革开放，保障民主，加强法制。翌年夏，成立民法起草小组，四度寒暑，四易其稿，凡八编四十三章四百六十五条，然条件不备、时机未逢，法典起草终未告成。然其时，商品经济乘势而起，民间社会快速形成，民事权利方兴未艾，民法之需亟待回应，遂有《民法通则》之制定。民法大家佟柔、魏振瀛、王家福、江平受邀参与起草，法学界谓之“民法四先生”也。世纪之交，国运日隆，有盛世之相，民法法典化之声再起，立法机关顺势而为，托付中国社会科学院起草之，民法学者梁慧星任首席专家也。草案损益潘德克顿体系，改五编之制为七编之例，即总则、物权、债权总则、合同、侵权行为、亲属、继承也，凡一千九百四十七条。二〇〇二年，冬，草案一审，争议颇大，分歧难纾。立法机关继而改弦更张，欲先制定单行民事之法律，俟条件成熟，再行编纂法典之事。其后十年，新修物权法、侵权责任法、涉外民事关系法律适用法，加之已有之婚姻法、继承法、收养法、合同法，吾国民事法律蔚为大观，民法体系渐次完备，民法典编纂之条件足矣。二〇一四年，秋，依法治国，全面推进，加速前行，再谋民法典编纂之事。谋定而后动，越明年，编纂之事发轫，采总则先行、分编继进之方略，立法、司法、学界三方合力，历时五载，草案拟定。二〇二〇年五月二十八日，十三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表决通过，名之曰：“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”。至此，吾国民法典编纂大功毕成矣。斯典也，凡七编八十四章一千二百六十条，实一代大法，煌煌巨制也。其体例者，虽承袭潘德克顿，但易七编之例也，即总则、物权、合同、人格权、婚姻家庭、继承、侵权责任焉，可谓新范矣；其理念者，吾国国情也，时代精神也，人权保障也，回应社会也，诚良法美意哉，直可为二十一世纪民法典之楷模也。

吾国法典化之传统，历久弥新，李悝之《法经》为其滥觞也。魏晋以降，定律典、制令典，明清之际，会典出焉，然皆公法之典也。今民法典之颁布，可谓私法之典亦成焉。吾民私权有法典之系统护卫哉！诚吾民之幸甚，吾国之幸甚！法贤孟德斯鸠有言：民法慈目中，个体即国家。勉之勉之！冀吾国民法典与天地相参，同日月齐光，运掉自如，庇佑吾民免于权利之困兮！

是为记。